當人反覆經歷無法控制的挫折和失望後,會學習到並接受自己的無能為力,並漸漸認為所有努力皆是徒然,即便逃生出口就在眼前,也會消極接受現狀而放棄作出任何改變。心理學上稱這種陷入絕望的狀態為「習得性無助」(learned hopelessness),這也是黃姬雪(Ice Wong)在展覽「貴腐」第二階段中的行為作品《-less》中探討的主題。「-less」作為形容詞的詞尾,字詞配搭的可能性很多,正如作品的主題無望(hopeless),及其與無助(helpless)、無力(powerless)等缺失的狀態互相呼應。 

在作品中,墜落的過程不斷重複著——藝術家爬上黑色組合櫃,在牆上胡亂書寫著;在書寫工具掉落地面後,她躺在櫃頂上思考著什麼,然後無力墜下,以此往復。隨著時間的流逝,墜落前的停頓越來越短,書寫的力度漸重,後來變成刻劃的動作;原先黑色床褥上的一小片紅色液體漸深,隨著每次的落下而擴散至整個床鋪,Ice形容這就像「一種內傷慢慢滲出來,隨著時間越滲越多」。

關於墜落和集體創傷 

Ice的作品源於孩童時期的一個經歷。她曾在家的窗外隱約看見一個落下的人影,以為這就是飛行的方法,於是她與弟妹爬上家裏的九格櫃,跳到旁邊的沙發上,幻想自己是學飛的小鳥。雖然無法飛起,但墜落的的動作卻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2019年後,「墜落」的動作成為在這座城市中常見的姿態,那是一種集體創傷。Ice認為從那時起,很多人都進入了「被訓練去失望」的狀態,然後習慣了改變不了現狀。「並非不想去改變,而是環境不容許你有選擇,但你仍然需要生存,最後唯有接受的無奈。」Ice想透過作品中反覆且不尋常的墜落,刺探觀眾是否已經習慣了,還是仍然抱有自身本能的反應。 

Ice認為身體的反應和臨場感很重要,所以不會預先綵排,只會設定演出規則並試跳幾次。《-less》在進行初時,Ice尚需摸索跌倒的方法。當她習慣了跌倒並掌握到竅門後,她的自我意識開始降低,墜下的速度也變得快而密,有好幾次差點跌出床舖範圍以外。正是這種逐漸增強的危險性,喚起了觀眾的感同身受,挑戰他們的耐性,同時亦把藝術家自己的體力和精神承受力推至盡頭。 

在她的最後一個墜落中,Ice突然改變了姿態:她不再是躺在櫃上從側身落下,而是背向觀眾,在猶豫與掙扎良久之後,整個身體向後墜下。Ice曾因嘗試這個跳落的姿勢時而受傷,所以當時考慮了很久。「因為自己也算是『學習』了那個痛的經驗,當中的猶豫和考量是因害怕而出現的身體反應,這個也是作品人性化的地方,而非只是機械式的反覆墜下。」她笑言下次應該不會再倒後跳,因為真的很危險。

關於重複和遺忘 

當被問到這個往後墜落的動作是否一種完全放棄的姿態,或是象徵要決心終結一些事情的時候,Ice表示自己的初衷反倒是在透過「重複」的行為去對抗遺忘,提醒自己一些確切發生了的事。在表演的開頭,藝術家在牆上寫下的「那天我望着你往下墜落。」,以及後期凌亂刻劃關於墜落的字句,也是在抵抗遺忘。有人說,遺忘即二次死亡。尼采在《道德譜系學》中說到,人類是「必然會遺忘的動物」,而只有「不斷引起疼痛的東西」,才能銘刻記憶。《-less》中的墜落、身體落地的悶響、四濺的紅色液體,共同構成一個重複且疼痛的暴力景像。在我看來,墜落的事物似是在傷痛的迴路中重新崛起,拒絕自己的二次死亡,抵抗習慣荒謬的「新常態」。 

黃姬雪,《循環》(There's no beginning. There's no end),2020,行為藝術,Hidden Space香港。圖片:Karina Ye。

重複是作品《-less》中不可或缺的元素。事實上,重複的過程一直都是Ice創作生涯的主軸。不論是在2020年探討虛幻的行為作品《循環》中,Ice重複把糖粉灌入棉花糖機,讓永無止境噴出的糖絲滿怖場地和觀眾,還是2021年探討共生關係的行為作品《織綜如生》中,為期五星期種植向日葵的過程,以至Ice早期玻璃裝置的創作過程也是充滿重複性的工序。「即使過程中好像重複著相同的動作,但其實每一次的動作都會有著微小的變異,而這一切都會累積著,影響最終的結果」。以《循環》為例,棉花糖的化學作用會隨著時間而不受控制地變硬,由粉紅色的軟絲變成紅色的凝固物,最終成為另一個狀態的殘餘物;而另一個變化位就是表演者的狀態,一開始是溫柔地清洗工具,後來隨著體力的下降,清洗的力度增強,金屬所產生的聲音大了,暴力感也會變得更強。Ice說這些變化都是圍繞著自然法則,且都有時間性的,就如生死循環,都是不能被控制的。又如《織綜如生》中的向日葵,即使照料者以相同的方法照顧盆栽,當它們搬到另一個地方時,向日葵的生長狀態也會隨環境改變而起變化。「隨著時間過去,人與花,照顧者與被照顧者之間的界線開始變得模糊。一旦投放了感情,人的情緒逐漸被植物的生長狀態所牽動。」

回到《-less》,在表演中,除了牆壁和床單留下的痕跡外,無力感也是在現場不斷累積的狀態,此外,不受人為意志轉移的地心吸力、時間的進程以及體力亦縈繞著表演空間。「就像習得性無助本身也是累積的經驗,你不會一下子就覺得所有事很無助,而是受環境影響,人與自然因素建構在一起而出現的無力感。」 

對Ice來說,她的作品都是在學習擁抱事物的不確定性。 

「有時我們要承認事情就是如此,不要總是催眠自己事情會變好。我的作品很多時就是在承認那一種無力感和無助。承認的狀態是較為負面,但我覺得那一種不受控制的事物其實很美麗,因為只有當你承認和接受那一種美好的東西沒有你想像中的美好,才能夠看到事情的維度和立體,而不是只有事物美好的那一刻,不論是棉花糖的虛幻還是太陽花的死亡。」 

Ice形容自己的作品有點像西西弗斯推石的故事,以時間默默建構事物,卻無法讓其停留,就如同美好的事都是一瞬即逝。卡繆說:「人們必須想像西西弗斯是快樂的。」儘管無法避免對現狀的無能為力,但我們的心靈有抵抗的權利和自由。面對永恆且毫無意義的勞動,假如西西弗斯是快樂的,神透過懲罰所給予的痛苦就會失效;唯有承認和正視現實的荒謬,「失敗」的墜落才會化為希望的銘記、抵抗的姿態,獲得「習得性勝利」。也許我們需要的是保有一個有限的希望。


作者:Sirius Chan (陳詠詩),畫者/藝術工作者/路上貓咪觀察者。

本文是1a space發起的香港視覺藝術評論培育計畫的一部分,邀請年輕寫作者針對Para Site展覽「貴腐Nobel Rot」中參展的年輕藝術家的藝術實踐進行寫作。

黃姬雪,《-less》,2022,行為藝術,Para Site香港。圖片:何思穎。
黃姬雪,《-less》,2022,行為藝術,Para Site香港。圖片:何思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