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70年代末,受戰爭和政治因素的影響,北越政府統治下的越南出現了二十多年的越南難民潮,人們想盡辦法搭上離開的木船,數以萬計的人在途中葬身大海,幸運的人則流散到世界各地。英國政府曾將香港列為「第一收容港」——無條件接收船民,由其他國家甄別難民資格後方可移民。香港總計收容了超過20萬名的越南難民和船民,其中安排14多萬人移居海外,遣返6.7萬人,永久安置了近1.6萬人。越南人當年的故事曾在文學和影像中不斷地被再現,大概是因為經歷過幾次移民潮的香港人把心緒投射於歷史模糊的面貌中。又或者,只有面臨相似命運,人們才能在離留之際重新想像船民、難民身份之外,作為人對自由的嚮往。展覽「𝐍à𝐧𝐠𝐓ự𝐃𝐨 - 園泉越營藝穗檔案及越南船民在香港的痕跡」透過回顧這段歷史,提供了探討今天社會「難民」議題的契機。
不同於當時向越南難民/船民提供援助的慈善團體,由基督徒藝術家團契「園泉」自1988年代發起的項目「越營藝穗」,以現在的眼光來看更像是香港藝術史上第一個具社會參與意識的藝術項目。參與的藝術家們不單單成為了營內孩子們的視藝老師,還與營裡女性組成「女性小組」,一邊傾談、一邊創作詩句、編織……策展人梁皓然提及在荷蘭International Institute of Social History初遇這份檔案時,正是被此次展出的一件越南傳統手繡故事布(embroidery)打動——《出越南記》,記述了她們在越南遭受迫害、渡海飄零、又進入到羈留營的經歷,或許是在越南傳統刺繡中很少會見到的主題。有藝術家還拍攝到傳媒很難獲得批准進入的封閉式羈留營營房生活場景,如他們畫作中反覆出現的那樣:密集的碌架床,睡在吊籃中的孩童,還有印在日用杯碗的「hk」、無處不在的「freedom」字樣……大多數畫作沒有署名,不過,從畫面能分辨出有些人曾接受過美術訓練。營中大人小孩們畫出自己想像中羈留營外的風景,有人巧妙地描繪鳥的歌聲穿越營房的鐵絲網,有人畫的營外卻是一團黑暗,鐵絲網甚至蔓延到了他們的自畫像中……可以想見畫面中的自我認知是建立在羈留營與外界的區隔之上,這和「難民甄別」政策、媒體報章對越南船民的污名化刻畫不無關聯。
遺憾的是,通過現有資料我們很難得知羈留營中藝術與社會服務結合的具體過程,好在,作為觀眾我們仍然能從不甚完美的畫作中體會到,比起用影像、文字紀錄來再現這段歷史的做法,自主的藝術表達更能還原當時人們的主觀能動性(human-agent)。展覽留言本中有位署名為Di的觀眾寫道,「本來expectation是看到一些文獻意義大於藝術意義的作品價值……但畫作本身給了我很大震撼。對自由的渴求是跨越種族、地域、時間的……雖然心情不免沈重,但又奇異地覺得有種受到鼓勵的感覺」。
其實這並不是畫作第一次面向公眾展覽,早在1991年,一位法國記者跟著當年的藝術家探訪營裡的藝術家,並協助機構在藝術中心展覽作品。在2008年,當時還在嶺南大學教書的羅淑敏教授用藝術治療的角度寫成《Invisible Citizens》,並於同年於嶺大展覽作品。但展覽結束後,整個檔案被送到荷蘭保存。直到2019年,「越營藝穗」的檔案在策展人、園泉與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的協調下,正式成為中大圖書館的永久收藏。如果起初是因為這些是來自「難民」的畫,懷著同情的目光想通過商業價值來佐證其中的歷史價值、藝術價值,不免本末倒置。筆者會覺得以「用藝術為弱勢群體賦能」這類說法來概括檔案的社會價值是不夠準確的,「越營藝穗」當年在羈留營的實踐確實撐開了一個如今難以想像的「歷史的缺口」。策展人認為,如果只是用視覺訓練的目光來看留低的畫作,是會失去很多層次的。展覽還邀請了越南與本地的藝術家以作品來回應檔案的歷史,圖書館館藏文獻、公眾活動亦能帶出更多遺失的語境……
面對歷史的缺口,如何避免延續之前再現這一群體時,基於「我-他者」的凝視權力關係劃分?
策展人的做法是堅持用越南語來命名展覽:𝐍à𝐧𝐠𝐓ự𝐃𝐨(𝐍à𝐧𝐠是女性稱謂,𝐓ự𝐃𝐨指自由),意解「自由小姐」,打破將其視為局外人的視角——「假如當初社會從不把這群人視為『難民』或『船民』,而是以『自由小姐』稱之,歷史又會如變成如何?」展覽想邀請觀眾以不同於船民、難民的方式來稱呼羈留營中的人,也想藉此紀念當年受到忽視、在營中處於弱勢的女性群體。𝐓ự𝐃𝐨 一詞取自越南船民在羈留營中自行出版的《自由》雜誌(𝐓ự𝐃𝐨 magazine)。相較畫作中會有重複出現的元素,雜誌投稿的內容較少受到其他人的影響,情緒的表達更為自我,會出現更直白的批判性言論。策展人介紹道,雜誌的編輯工作在藝術家們離開羈留營後有繼續進行,大家甚至借用羈留營職員辦公室的打印機來製作。是次展覽首次將部分雜誌內容翻譯成中英文,並委約出生於越南而後在香港念藝術的媒體藝術家Vicky Do以當代越南的角度重閱《自由》雜誌(𝐓ự𝐃𝐨 magazine),通過分析比較雜誌中的常用詞,以作品《1661988詞典》來反映當權者和逃難者皆然不同的意識型態和思想狀態(1988年6月6日實施「難民甄別」政策後,抵港的船民要先進入封閉式的羈留營等待身份甄別,獲得難民資格後才能進入開放式的難民營,此舉無異於將羈留營變成監獄)。
展覽動線的末尾有兩台圖書館電腦用於展示相關影像,有許鞍華的越南三部曲《來客》,有香港電台早年對羈留營親歷者及後代的回訪節目:鏡頭中出現的有曾參與《自由》雜誌書寫的女士,還有被紀錄片工作者拍攝過的越南華僑露宿者韋成奇,越戰爆發時在戰場用軍帽煮餸的廚師,已成為本地藝文領域不可忽視力量的「香港-越南」人……圖書館電腦螢幕介質和白盒子類型展覽空間的投影儀/大屏幕有很不同的意味,用來呈現人類學-圖像志檔案內容其實不需要看起來很精緻(此次展陳條件亦有限制)也能動人。雖然影像不能全屏播放有些遺憾,但如果逐一點開播放面前螢幕中所有的「畫中畫」,就像是在遙遙呼應後方展墻上一幅幅畫作,想像他們中有的人融入異鄉,有人不得不選擇露宿街頭,有的人直至離世化作骨灰才等來和家人的「重聚」,面孔與命運交相輝映。
如展覽前言所述「歷史已成定局,但我們可以改變看待歷史的方法」。這批檔案的價值已不需要再被證明,而是需要發明更多與大眾溝通這段歷史的方式,趁著歷史中的人們仍真實生活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或許,同時代的創作者群體會從展覽中獲得鼓勵和信心,去尋找「缺口」來擴展時下不甚明朗的行動空間,等待祂穿透歷史與未來形成對話。
作者小楚(楚吉妮),長沙人(擅長吃辣的意思)。美術學院畢業生(容易失業)/路上觀察學同好(走在路上會經常停下來)/人類學學徒(目前寫作速度有點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