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疫情發酵的兩年裏,有一種叫emo的情緒也在暗中生長。從美國80年代中期的搖滾樂延伸出的「情感硬核」(emotional harcore/emocore),在今天變成華語世界的網絡流行語。無需更多修辭,一句「我emo了」便點出這種戲謔的萎靡。 辭舊迎新的一月裏,香港兩個截然不同的藝術空間各自選擇了呈現有著這種無法言說情緒的展覽:獨立畫廊Mist Gallery的《你恢復得像我們之間從來沒發生過一樣》(Make out like It Never Happened and We were Nothing),和大館當代美術館的《圓缺俱樂部》(emo gym)。80、90后的藝術家和策展人們小心翼翼地把emo脆弱又豐富的模樣展現在零星的觀眾面前——因為香港疫情的肆虐,觀展也變成了直面內心的體驗。 

走進Mist Gallery位於炮台山的富利來商場時,一對看似即將分崩離析的情侶正在昏暗的燈光下閑逛。這座70年代開業的商業綜合體早已失去了昨日光彩,年輕的情侶默契地穿過狹窄的走道,並肩掠過空置已久的格子鋪,又繼而分開遊蕩,腳步踏著天花板傳來的通渠聲,在樓梯間駐足看著「Getting away makes me feel like a coward」的風扇顯示器,躲進洗手間反復把玩「vacancy/engaged」的門鎖開關,在安全出口偶遇,又在分別的終刻試圖找回過去。這是參展藝術家策劃的一次沉浸式表演。觀眾在兩位演員的引導下,一起發現藏匿在商場各處的作品。 

畫廊空間也在延續這種抑郁的氣質。塞滿入口門下的是楊樂瑤郵寄至畫廊的幾十封信件(《無此人》,2021)。她將在城市中捕捉的各種細枝末節影印出來,孜孜不倦地把這些外部世界的模樣哺餵給這間角落的小小玻璃屋。日常在這裏都有了新的意義,在楊樂瑤看到她的雕塑裝置《臨時協議》(2021)被觀眾碰倒後,也只是回家又用蛋清和砂糖重塑了這些脆弱卻富有韌性的生命。梅愷盈也把曾經屬於別處的物件帶進空間,在《SADiments (a set of three)》(2021) 和《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2021)裏,有被別人遺棄在商場和室外的水管和泡沫塑料塊,也有代表著自我身份的照片和家庭物件,是藝術家扔不掉的回憶和烙印。照亮這些作品的是寫著「I am not hard to love」的燈箱(黃康迪,《無題》, 2021),曾經它是藝術家送給自己的禮物。碩大的標語也是展覽為自己定位的MK/旺角文化的性格。那些無所遁形卻在心頭揮散不去的情緒在此刻無聲吶喊,好似自此便有一雙溫暖的手捧住那顆隨時會破碎的心——即使黃康迪在另一件作品《信者得愛》(2021)中將幾十根細針插入愛心圖案中,對愛的渴望也並不與痛是愛的底色沖突。影像裝置《愛情概論》(2021)更突出流行音樂裏的「愛」的霧裏看花。聽了再多對愛的闡釋,但誰又能說清它是什麼呢?

展覽由藝術組織Landescape1823的發起人余沅榆策劃,三位年輕的藝術家也是組織的活躍成員。他們把探索城市和自然空間的經驗轉化進在老商場裏的感性創作,用作品填補著物理空間缺失的同時,也釋放著脆弱敏感的emo情緒。與其說展覽想要講述遺忘和失去,不如說它是在迷戀這種無以名狀的感傷。正如展覽英文名借鑒的歌曲《Somebody That I Used To Know》的另外一句歌詞一樣:「You can get addicted to a certain kind of sadness」。

大館當代美術館的策展人李伊寧則直接把「emo」與承載物理空間和活動的「gym」並置放入了展覽的英文名中,雖然與其中文名無法直接互譯,卻是對為展覽最新委任的作品《inti-gym》(朱凱婷,2021)營造出的膽怯又堅強的內心獨白的再次確認。在藝術家溫柔的聲線下,走進這件互動裝置兩側的觀眾可以通過觸碰、對話、眼神進行互動。當現代人需要通過外力創造安全感來獲得親密感時,何嘗不值得搖頭一笑。走出裝置,曾家偉的錄像投影《蟲洞》(2020)在幽暗中發出迷幻的邀約:巨大的電鉆在一面透明亞克力板上勻速轉動,仿佛即將穿透墻面的屏障,抵達現實世界,而它又是那樣神秘空洞,一抹早前的浮躁心緒。深入展廳,李卓媛的《末日方長》(2020-2021)用延時攝影的方式記錄了她與多位親友想象未來時的對話過程,卻不曾想到憧憬不再,惟有多愁。卓思穎的《Dependence》(2015)在此刻也有了新的意義:一個斷了電和一個持續明亮的燈泡在墻角兩側緊緊依偎,不能影響對方,便默默維持著現狀。還好劉清華的定格動畫《星星噴泉》(2021)讓人釋懷——一顆顆星型徽章被逐漸拆解,仿佛煙花,仿佛塵埃。在混合著像是鈴鐺、八音盒、紙片被揉碎的配樂中,好像是夢碎了,也好像是夢醒了。與之相鄰的是鄭虹的繪畫《夜星/路燈》(2021)和《湖面》(2021),細膩中展現抽象景觀的波瀾不驚。兩組作品一動一靜,盡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心境。展覽的升華是嚴瑞芳的聲音裝置《梯間回聲》(2022)。在準備展覽的一年時間中,藝術家採訪了多位移民海外的港人,並邀請他們輕聲吟唱彌撒歌曲《最後的晚餐》。錄音在大館位於賽馬會立方的樓梯間循環播放,仿佛在作最後的告別。其實是離別,其中或許還有不舍、遺憾與苦楚,卻在此刻音樂的激發下變成共鳴,完成自我的救贖。 

《圓缺俱樂部》試圖以一種微妙精巧的展覽語言把縈繞在現代港人心頭那種消極卻並不厭世的困惑視覺化。雖然在香港持續封鎖的情況下,它並不能像其中文名中設想的那樣通過練習emo、消耗emo、正視悲歡將觀眾連接在一起,卻可以利用大館雄厚的資源,讓青年藝術家積累的情愁得到最大限度的發揮。只是和《你恢復得像我們之間從來沒發生過一樣》並無二致的是,一時間,宣泄後的下一個出口並無跡可尋。是躲是現?是接受還是抵抗?是去是留?是擁抱還是沉淪?「emo」過後,我們要練習的還有很多。 

作者李安琪是一名當代藝術研究者和策展人。她現為香港大學文學院的博士候選人,主攻 21 世紀的美術館研究和文化政策方向。

嚴瑞芳,《梯間回聲》,2022年。圖片由大館當代美術館提供。展場攝影:關尚智。
嚴瑞芳,《梯間回聲》,2022年。圖片由大館當代美術館提供。展場攝影:關尚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