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我對植物和死亡的理解曾經全然不足。兩年前楊沛鏗(Trevor Yeung)在太子公寓展覽中的一段倒在砂盆上的仙人掌,被我想像為橫陳的屍體:充滿暴力的截斷和乾枯的沙土,哪還有什麼生命的期待呢?這次,他用更極端的方式再演繹它:兩只金屬夾具把一截仙人掌固定在牆上,脫離了最後一點接近土地的希望,截面傷口依然痛苦地收緊,忍受著不講道理的規訓的暴力。前兩日我再去看它,仙人掌繼續「pull it together」(「振作振作」,仙人掌,2022),傷口下開始長出氣根:它消耗著自身,日漸瘦弱,向稀薄水氣的虛空伸出根鬚,如溺水者的手伸向空中。它還沒死,堪稱奇蹟。或生命原本如此,生死之間的界線從來不是涇渭分明。但這次,它被延遲的死亡似乎無法避免,動盪時代的無情捉弄,苟延殘喘的犬儒的忍耐並不總能換回再一次的挺過去。瀕死的仙人掌的斜對面牆上,一顆已經死去的發財樹枝幹保持著死亡的交錯僵硬,束帶以類似的複雜型態將其擁抱吊起(「已死的擁抱先生」,發財樹、建築帶,2022),如唱一首輓歌。附和其側的是空置魚缸中氣泵吐著氣泡,是「瘋子的呢喃」(「Lunatics Murmur」,水族箱、水、水族用品,一組六件,2022),是無情的機械的系統的回響。

巨大的展廳依舊以某種居家的形式呈現,床、桌子、燈具、植物、魚缸。四壁迅速向後退去,我能感受到一種理想主義的浪漫也隨之退去,或是轉換為一種更加強制的、被迫剝離於主觀之外的型態,如索帶連環緊扣構成的照明物(「硬來的浪漫」,燈、索帶,2022)。兩年前狹小逼仄的太子公寓,凌亂的小床上有一大塊水晶石。可以躺下療傷的床,窗外街道上激情散去後的休憩,地質的神秘能量和急於再次喚起的內在生命力。這一次,大床整齊地高高孤立於空間中央,枕頭卻一件件地塞滿牆壁的縫隙,成為「軟弱的妥協」(「Soft Compromise」,羽絨枕頭、膠袋、枕頭套,2022)。床單下鋪滿珊瑚,藝術家慣常使用的海洋生物帶來的神秘想象讓位於身體的輾轉反側的不安(「不放開便沉」,床墊、珊瑚骨、床單、香水,2022)。無處休憩,無處逃逸,只有高高舉起的祭祀台。空洞,巨大的空洞。這個空間在排除人的存在,主人已經離去,正如四散地下的容器擠滿氣泡卻排除了魚的存在,正如盆栽的植物被手術鉗修改(「底線挑戰者」,阿勃參植物、手術鉗,2022)、被憑空消失,只留下一道影子(「植盆影子」,土壤、珊瑚粉及茶漬宣紙布本,2022)。展廳中有另兩棵發財樹被吊在半空,「一起墜落的擁抱先生」(「Mr Cuddles『double falling』」,發財樹、建築帶,2022),令人想起楊沛鏗曾經展覽中吊起的許多水杯:垂直的懸掛,橫貫的水平,眾多離散點聚合所昭示的準則,搖晃中一起指向的某種內在真實。非人的生命在這里並不代表著蓋婭般的去人類中心主義的和諧和超克,它是有著東亞特殊氣質的宿命論的自然史觀——「生存!活下去!」,即使死亡的暴虐隨時來臨,即使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即使「Not everything is about you」。以此為線索,展覽裡眾多攝影作品中的池塘、困魚、鵝、公園和看更人,都不過是這個東亞式的殘酷自然系統裡相互依構又無足輕重的一環而已。

「它從看到網中的一顆死樹開始,

它試圖尋找他者,

它以落在異地上的種子結束。」

轉變中,我猜藝術家正以某種形式逃離。他不想多談自己的作品,「我把我的話都放在作品裡」,「作品裡的『我』已經換到他者身上」。這給了作者胡言亂語的契機。解讀者如算命師,讀到的是誰的天理?也許我們都在逃離。藝術家同期在油街現實的個展《很努力的讓事情發生。土沉香》是互為補足的另一次算命。同樣的空空如也,盆栽無影,只餘陶盆。一顆巨大的土沉香的種子懸掛正中,異形般的,它要飄向歷史的深處還是遙遠的彼岸?或者留下,死亡的植物被做成木製傢俱,成為基座,成為現在的一部分,其中,過去的餘炙熨烤著未來的另一次宿命的生機。

本文是對藝術家楊沛鏗在刺點畫廊個展《期待的落差》(Not everything is about you)的評論寫作,展覽日期為2022年3月26日至5月7日。

作者:萬豐,策展人、寫作者,島聚編輯。

楊沛鏗,《振作振作》,2022,仙人掌,尺寸可變。 (圖片由藝術家及刺點畫廊提供。)
楊沛鏗,《振作振作》,2022,仙人掌,尺寸可變。 (圖片由藝術家及刺點畫廊提供。)